小节三:无词之歌
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山谷间留恋的薄雾,它们如同一条条被揉软的银纱,在梯田的曲线间缓慢流动——不是杂乱的飘拂,而是顺着田埂的坡度轻轻滑淌,像大地在梳理自己的衣摆。雾丝掠过“艾拉之树”的叶片时,会凝结成细小的水珠,顺着叶脉滚落,“嗒”地滴在下方的田土里,惊起一点极淡的土雾。雷走在石板路上,雾会钻进他的领口,带着晨露特有的凉润,贴在皮肤上像薄纱;睫毛上粘满的雾珠,让远处的“艾拉之树”变得朦胧,只剩淡绿色的轮廓在雾里浮动,像拓当年在老照片里的背影。石板路被露水浸得发黑,缝隙里的星苔吸饱了水,软得能陷进半个脚趾,雷赤脚踩上去时,能感觉到叶尖轻轻挠着脚心的痒意,偶尔碰到去年暴雨冲来的小石子——那石子被他埋在苔下时还带着棱角,如今已被苔衣磨得圆润,像一块被土地温柔接纳的记忆。
他停在田埂边,先弯腰将掌心整个按进湿土——五指陷进土里的瞬间,泥土顺着指缝往上漫,裹住指节的纹路,能触到细小的草根(是去年稻茬的余根,还带着韧性)、圆粒的蚯蚓粪(温温的,比土粒更软),甚至有一只半醒的蝼蛄从指下爬过,轻得像一缕风。土的温度比石板暖,是一夜微生物发酵的微热,像小时候趴在拓的膝盖上,感受到的老人掌心的温度。田埂边界的老木桩,拓当年钉下时还带着树皮,如今表皮已裂成深浅不一的纹路,像老人脸上的皱纹,上面那道镰刀划的“种子”符号,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圆润,雷的指尖反复摩挲着符号的凹槽,能摸到拓当年用力时留下的、木纹微微凸起的痕迹——仿佛能顺着这道痕,触到拓当年握镰的力度。“今天种‘希望3号’,”他对着木桩轻声说,声音裹在雾里,“阿星昨天还问,这种子能不能长到和‘艾拉之树’一样高。”雾里传来“艾拉之树”气根摆动的“沙沙”声,一片枯叶从枝头落下,正好飘在木桩上,像拓在轻轻点头。
锄头扛在肩上,木柄贴着锁骨,带着一夜晾在屋檐下的干爽——昨晚阿星怕锄头受潮,特意把它靠在灶边,木柄上还留着一点柴火的暖香。这柄老橡树根瘤做的木柄,琥珀色的木纹里藏着一道半厘米深的缺口:去年春耕时,雷不小心磕到田边的石头,当时他蹲在田里心疼了半天,阿星跑过来,用小手吹着缺口说“爸爸不哭,我给它贴创可贴”,最后找了片干忘忧花贴在上面,现在缺口里还留着一点花茎的痕迹。木柄末端的亚麻绳,是妻子编的,绳结里藏着三粒去年的“希望2号”种子——妻子说“带着旧种子,新种子会长得更壮”,雷每次握锄头,拇指都会不自觉地蹭过绳结,能摸到种子的硬壳,像握着一捧小小的希望。
斜挎的布囊挂在腰侧,亚麻纤维被汗水浸得发亮,上面林婶织的稻穗图案,每粒稻壳的纹路都清晰可见——林婶织的时候,阿禾总在旁边捣乱,把线绕得乱七八糟,最后林婶笑着把阿禾的小手印也织进了布囊底部,现在雷摸起来,还能感觉到手印的凹凸。囊里的“希望3号”种子,比普通种子重一点,指尖能摸到表皮细小的绒毛,像婴儿的胎发;有几粒种子的胚芽处微微凸起,雷知道那是快要醒的信号。昨晚挑种子时,他就着台灯的暖光,把空瘪的、有虫眼的都挑出来,放在阿星小时候用的小陶碗里——那碗是阿星第一次捏泥巴做的,歪歪扭扭的,现在成了他的“惜种碗”。挑到最后,他发现一粒特别饱满的种子,表皮带着淡金色的光,他特意把它放在囊底,想着“这粒要种在拓的木桩旁边”。
劳作开始了。雷深吸一口气,雾里的泥土香混着溪边薄荷的清苦、“艾拉之树”叶片的草木香,钻进鼻腔,甜得让人想打喷嚏。他弯腰时,后背的肌肉顺着脊椎拉出一道弧线,像田埂的曲线——这是秦爷爷教他的“气根式弯腰”,腰要像“艾拉之树”的气根一样,软中带劲,每次弯腰前先沉一口气,让力气从脚底传到腰上。他的手掌探进土里,五指分开,土壤在指缝间流动,像细腻的丝绸;突然摸到一只小蚯蚓,约半厘米长,身体是淡红色的,雷轻轻把它捧起来,放在田埂边的草叶上,“去吧,帮我松松土”,小蚯蚓爬了两步,又回头看了他一眼,才钻进土里,尾尖晃了晃,像在道谢。秦爷爷说过“蚯蚓是土地的医生”,雷小时候总跟着秦爷爷在田里找蚯蚓,秦爷爷还教他“看蚯蚓的颜色,就知道土肥不肥”——现在他看这只蚯蚓的颜色,就知道今年的土,比去年更肥了。
用手掌边缘犁沟时,雷的动作慢而稳,每道沟深两指,宽能放下两粒种子,沟与沟之间的距离,是他用“拓的步量法”——左脚迈一步,右脚跟上去,正好三十厘米。有一次阿禾学他的样子,迈的步子太小,沟间距只有二十厘米,雷没纠正他,反而笑着把阿禾的小脚印也犁进土里,“等秋天,这里会长出一棵‘小禾稻’”。犁到田中央时,他发现土里有一块小陶片,是去年阿星玩泥巴时捏的小碗碎片,上面还留着阿星的指纹,他捡起来擦干净,放在拓的木桩上,“留着吧,下雨时能接露水,给小鸟当水杯”。去年夏天,他真的看到一只麻雀站在陶片上喝水,翅膀上还沾着露水,像披着一层碎星。
点种子时,雷的手腕轻轻动了动——草茎手环贴着皮肤,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。这手环是云民“絮”帮他编的,里面嵌的微型生态调节器,是用木卫二的共生体晶体做的,此刻释放的0.01赫兹能量波,雷能通过脚底感觉到,像土地在轻轻震动。能量波掠过的地方,土面泛起极淡的绿光,像撒了一层荧光粉;土壤里的固氮菌开始活跃,原本深褐色的土表,慢慢泛出一点浅绿,是菌群聚集的颜色;田边的狗尾草也有了反应,根须轻轻收缩,不再往作物的方向伸,像知道要给种子让路。有一粒种子从指缝滑落,滚进了石缝里,雷蹲下身,用手指小心地抠石缝里的土,指甲缝里都塞满了泥,才把种子抠出来,吹掉上面的土,“可不能丢了你”——这是拓当年教的“惜种”,拓说“每一粒种子,都是一个小生命,丢了它,就是丢了一次希望”。他把这粒种子种在拓的木桩旁边,还特意用土围了一个小圈,像给它盖了个小房子。
小节三:无词之歌
天空中,几只淡绿色的微型无人机飞了过来,翼翅是半透明的生物膜,模仿的是盖亚星的“银蝶”翅膀,振动频率极低,声音比蜜蜂还轻,混在雾里几乎听不见。无人机飞过雷的头顶时,翅膀带起的微风拂过他的头发,带着“艾拉之树”叶片的清香;它们洒下的生物活性水雾,落在雷的手臂上,凉丝丝的,他伸手接了一点,尝了尝,有淡淡的甜味——那是雾里的露水混着“艾拉之树”的汁液,云民“墨”说“这雾能让种子长得更快”。无人机的传感器扫过土壤时,会发出一道极细的红光,像在给种子“把脉”,雷知道,这些数据会实时传给“墨”,要是哪里的土壤湿度不够,手环会轻轻震动。上次田角的土壤有点干,手环震动后,他挑了桶溪水浇过去,后来那片的稻穗,比别的地方多结了三粒谷子。
汗水慢慢从额角渗出来,顺着脸颊往下流,流过下巴时,滴进土里,发出“噗”的轻响,土面上立刻冒起一个小气泡——那是土壤里的微生物在“呼吸”,雷能感觉到气泡炸开时的微震,像土地在回应他的汗水。他的后背已经湿透了,粗布衬衫贴在皮肤上,能感觉到肌肉的酸胀,但他不觉得累,反而觉得踏实。小时候,他跟着秦爷爷在这片田里学种地,第一次握锄头时,手心磨出了水泡,秦爷爷用针挑破水泡,敷上草药,还说“水泡破了,就长茧了,长了茧,就和土地熟了”——现在他的手心,满是厚厚的茧,握锄头时一点也不疼,反而能感觉到锄头的“脾气”,知道什么时候该用力,什么时候该轻一点。
休息时,雷直起腰,捶了捶后背,目光掠过梯田。远处的“艾拉之树”在雾里像一道淡绿色的剪影,气根垂下来,像在往田里输送能量;溪边的薄荷草被雾打湿,叶片上的露珠像碎钻,风一吹,露珠滚落,“叮咚”一声掉进溪里,和水流撞鹅卵石的声音合在一起,像一首小夜曲;几只麻雀飞过来,落在田埂上,啄食土里的小虫,看到雷也不怕,反而蹦蹦跳跳地凑到他脚边,盯着他的布囊,像是在等他丢种子——雷笑着从囊里拿出一粒空瘪的种子,丢给它们,麻雀立刻围过来,啄得“嗒嗒”响。他拿起挂在木桩上的水壶,壶身是用“艾拉之树”的气生根编的,编织时留下的手痕还清晰可见,那是云民“絮”编的,她说“气生根编的壶,能留住水的灵气”。壶里的树露,是昨晚阿星帮他接的,阿星搬着小凳子,站在“艾拉之树”下,接了半壶,还说“爸爸,这是星星的水,喝了会有力气”——雷喝了一口,清冽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,暖意从胃里散开,肌肉的酸胀好像轻了点,连呼吸都变得顺畅了。
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,沾满了湿土,脚趾缝里夹着几粒小石子,像穿着一双土做的鞋。这双脚下过火星的红土(去年去火星考察时,他特意赤脚踩了踩红土,说“要让火星的土,也认识地球的脚”),踩过木卫二的冰面(冰面下的共生体,曾在他脚边发光,像撒了一地星星),但他最喜欢的,还是这片田的土——软乎乎的,能感觉到生命在下面流动,能听到种子在土里“呼吸”的声音。秦爷爷说,拓当年也是这样赤脚种地,下雨时就用蓑衣裹着种子,怕它们冻着;有一次遇到旱灾,拓背着水桶,从溪边往田里运水,走了几十趟,脚都磨破了,血渗进土里,后来那片土长的稻子,比别的地方都壮。现在雷不用那么辛苦,有智灵的灌溉系统,有云民的数据分析,但他还是喜欢赤脚,喜欢亲手摸土,喜欢看着种子在自己手里发芽——他总说“这是拓的规矩,也是我的心”,只有脚踩在土里,手摸到种子,才觉得自己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,不是过客,是归人。
雾慢慢散了,阳光像金屑一样洒下来,落在田里,土面泛着微光,每一粒土都像裹了一层金粉。雷拿起锄头,准备继续播种。他的动作还是那么慢,那么稳,每一次弯腰,每一次点种,都像在写一首诗——诗里有拓的手印(在木桩的符号里),有秦爷爷的脚步(在步量的距离里),有阿禾的手印(在布囊的纹路里),有阿星的陶片(在田埂的草叶上),还有他的汗水(在每一道犁沟里)。田埂上的小陶片,被阳光照得发亮;木桩上的“种子”符号,也泛着暖光;远处的“艾拉之树”,气根在风中轻轻摆动,叶片反射着阳光,像在为他伴奏。
他知道,等过几个月,这片田里会长满绿油油的作物,麦穗会沉甸甸地垂下来,压得稻秆弯了腰,像在向土地鞠躬,向拓鞠躬。到那时,阿禾会带着阿星来帮他收割,阿禾会用小镰刀割稻穗,阿星会把掉在地上的种子捡起来,放进她的小陶碗里;妻子会送午饭来,饭盒里有她炖的甜薯,还有用新米熬的粥;秦爷爷会坐在田埂上,看着他们笑,像当年看他学种地一样。收完稻子,他会摘下最饱满的麦穗,放在拓的木桩前,轻声说“您看,种子长大了,我们都很好,这片土地,也很好”。
这就是他的生活,平凡却踏实,像这片田,像这颗种子,像拓当年种下的希望——一年又一年,在晨雾里播种,在阳光下生长,在秋风里收获,把每一份传承,都种进土里,把每一份希望,都留给明天。而拓的灵魂,就融在这片土里,融在每一粒种子里,融在雷的每一次弯腰里,通过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生命,获得永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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